我不相信有所谓好小说坏小说之说,如果读小说对我有些帮助,那是因为它对我产生了意义——所以我要说,我只承认有意义的小说和无意义的小说这一说法,并不是我在“好”与“有意义”这一点上玩弄词藻。我一直认为,“好”的小说只是那些通畅精致和完美的东西,是读了让人愉快,让人享受的东西。而“有意义”的小说却不是,它根本不讨好人,甚至有意找岔叫人难受,读了如骨梗喉,但是又欲罢不能、发人深省,以卡夫卡的话说,像斧头敲击坚冰似的脑壳。我的一个朋友作过如此区分,好作品囿于人们熟悉的欣赏范围,延续人们的审美习惯,它是应顺的讨好的和易于接受的,因而这类作品能够被很多人欣赏,受到广泛的欢迎;有意义的作品几乎是两回事,它是逆向的和反叛的,是动摇人们审美习惯的,具有挑战性和颠覆性,因而在一段时间内往往遭人冷落、鄙弃,这类事例不可胜举,譬如,本世纪几个伟大的作家全被排除在诺贝尔奖之外(卡夫卡、普鲁斯特、乔伊斯),就足够说明问题了。
当然,我的目的是针对现状的。当下的作家,无论如何逃避不过这种检验——你是“好”的,或是“有意义”的?我看到不少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写出了一些好的作品,他们一味地在形式上下功夫,在精致和雕凿上用心思,就他们的作品外表看,没有什么疵点和毛病,轻松愉快,赏心悦目,充满了机智和聪明,充满了作思考状的姿态,阅读起来令人舒服。它们让你接受并加固你的成见,悄悄地关闭你感受的窗户,切断你对于存在发自内心的探测的欲求,从而使你的阅读成为一种无聊的消遣。读昆德拉时,有一句话叫我惊讶不已,他说,让我接受的都不是好的,只有动摇我的,才是好的。
前个阶段,有人突发奇想搞起追寻当代文学大师的活动,我想如果不炒作,不是闹着玩,那么,这些人的眼光和智商就值得怀疑。我看到他们拟定的名单——怎么说呢,据我了解,候选人中的某些人确实已经“混”得很有点社会地位,拿着公家的奉禄,坐着公家的车子,威风八面地受人羡慕,他们或许还在不断努力,在早已枯涸的创作园地中耕耘,然而结果是最好的说明——是的,我读到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写的一些作品——请注意,我说的是“好”作品,美妙、通畅、有阅读快感,仅此而已,假使这便是大师标准,从此以后我一定没有兴趣再读文学作品。因为我从他们那里没有得到一丁点令我警觉的东西,没有在我固有的茧壳般的成见上凿出一条小小的裂隙,更别说动摇什么了。它们相反只让我微熏般地麻痹,让我感受生存秩序的按部就班,一不小心潜入他们编织的甜美的空想之中,宛若受了催眠术一样。
意义,这个字眼与创作联系起来,便意味着创作的自律和自由。创作说到底是个人行为,这也许是90年代以来的“陈旧”话题,而且在众多言说中变得俗不可耐了,但是,我想不出更贴切的说法比个人性更接近创作的实质。苏童对我说,眼下的文坛是多年来最有活力最丰富的,因为允许各种人以各种方式进行写作。我不同意“最有活力最丰富”的评价,同时也承认个人性的写作是产生“意义”的前提。常识告诉我们,没有一部有意义的作品是按照外部命令制作的,是由时尚风气铺垫出来的。问题在于,眼下浮在水面上受人注目的所谓名家已无什么可能性,换句话说,在他们深受现实宠爱之时,也无可奈何地失去了变革与创造的能力——这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,我想没有人会设计出某个方案,使写作者按此方案从事写作便能一帆风顺。创作的方式(及规律)即使有轨迹可寻,也是飘忽不定似风似雾的,我们只能从结果上反证它的可能性,从卡夫卡、普鲁斯特、乔伊斯这些人的实践中证实其理由。意义的生成,就它的特质而言,是与无意义抵抗和斗争,意义本身是不存在的,它仅是一种对应物,在无意义这个存在前提下,经过抵抗和斗争才产生出意义。我的意思是,写作作为个人自由的一种体验,不是无边际的和随意的,它有它必须的方向,如果我把写作视为对存在的挑战,对精神永无止境的探求,那么,我就有理由蔑视平庸的“好”小说,而把“意义”视作首要目的。自然,卡夫卡们不能当做绝对标准,因为天才和大师终究只是极少数,但是对写作的要求而言,写作者应该划定自己的及格线,绝不允许自己堕入平庸。
其实,写作远不似有人以为的那样简单,至今为止的小说史向我们展示了它越来越窄小的空间,它的越来越微量的可能,因而它是对我们智力和感觉的越来越苛刻的考验。现实中大量存在的小说不说明问题,再热闹再走红也只是过眼烟云,它们仅是存在着一种数量,是对已经确认过的东西进行无休止的重复,由于它们不参与到小说对于存在的新的发现中去,因此它们对小说发展本身构不成任何意义。不过话又得说回来,有“意义”的小说不是讨论出来的,也不是呼唤出来的,它是靠写作者的心血培育出来的,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努力之中,我们才能看见希望。